云图

云图

  • 书评
    • TOM BISSELL 报道 2012 年 10 月 29 日
    • 一个天赋异禀的小说家故意写一本晦涩艰深的小说,这不算什么闻所未闻的事情。受这种冲动驱使写下的小说倒不一定充斥没有名字的人物、怪异的排版样式或者没有标点的文字,力图以此探索人类内心世界的黑暗领域;这种冲动也不仅是在现代主义或经验主义写作中才有。有些小说家好像就是想说句“去他妈的”而已。约翰·厄普代克 (John Updike) 怪异而精彩的早期小说《马人》(The Centaur) 似乎就是在这种冲动之下写成的。还有菲利普·罗斯 (Philip Roth) 同样古怪的小说《乳房》(The Breast)、诺曼·梅勒 (Norman Mailer) 的《我们为什么在越南》(Why Are We in Vietnam?)、石黑一雄 (Kazuo Ishiguro) 的《无法安慰》(Unconsoled) 也是这样。在这些作家之中,年轻的英国小说家大卫·米歇尔 (David Mitchell) 尤其引人注目。他好像只想写这种刻意晦涩的小说。
    • 这样很好,只有经历信念与智慧的摇撼,文学之树上才会落下最好的果实。米歇尔既不是高深莫测的学者,也不是割裂小说场景的巫师。人们不会觉得米歇尔的目的是像威廉姆·加迪斯 (William Gaddis)、卡罗尔·马索 (Carole Maso) 或沃尔特·阿比什 (Walter Abish) 这些作家那样,打算把文学之树砍倒,代之以别的什么和树很像的东西。相反,他的文风直截了当,通常都很精彩。他擅长写格言警句(“‘信仰’是世上最不排外的俱乐部,不过却有着最狡黠的看门人”),也擅长描写(“金鱼拍打水花,时隐时现,就像一枚崭新的硬币掉进水里”)。他的作品难读之处在于他怎样组织小说的结构,或者说他怎样让小说显得没有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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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卫·米歇尔的小说《云图》中文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 他的第一部小说《幽灵代笔》(Ghostwritten) 中涉及九个人物(一个音乐家、一个恐怖主义者、一个寻找宿主的鬼,等等等等)和九个地点,每个人物与地点之间表面看来都没有任何联系。这本书的意义就在于让读者以阅读的形式接受了一次墨渍心理测验 (inkblot test)。他的第二本小说《9 号梦》主要是以一个人物在东京的经历和之后发生的事为主线,但这个故事的结构是根据很多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线索组织起来的(对于这些线索所造成的混乱,作者几乎没有去做任何解释),使得这部小说读起来更像一支美丽的幻想曲。在《云图》(Cloud Atlas) 中,米歇尔回到了《幽灵代笔》中那种怪异疯狂的方式:小说由六个独立的故事组成,发生地点横贯整个星球,时间跨度大约相差 1000 年。米歇尔的写作策略一方面与始于塞万提斯的以叙事为主导的小说方式大胆对立,另一方面又很像詹姆斯·米切纳 (James Michener) 的《阿拉斯加》(Alaska) 的高智商版。
    • 《云图》已在英国出版。它的横空出世被评论界渲染得犹如弥赛亚降临一般。有一篇评论说这本小说“令当代小说中的一切都显得犹如尼森小屋(Nissen hut,二战中一种钢铁建成的临时掩体——译注)一样粗陋不堪”。罗伯特·麦克克拉姆 (Robert McCrum) 在伦敦《观察家报》(Observer) 上说《云图》是“一部精彩的全新天才小说”,这样一来,它被提名布克奖候选作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9 号梦》已经是入围作品了)。不过《星期日电讯报》(The Sunday Telegraph) 却做了个小小搅局,说该报不会做《云图》的书评,因为它旗下的书评人觉得这本书“太难懂”。
    • 《云图》在读者面前呈现了一系列令人目眩的小环境、人物与矛盾冲突:19 世纪中叶一艘在新西兰沿海群岛之间行驶的轮船上,名叫亚当·尤因的美国公证人冒着危险和一个偷渡者,名叫奥拓华的莫里奥里土著人交上了朋友;20 世纪 30 年代,在一栋名叫西德海姆的比利时宅邸里,野心勃勃、性取向不明的作曲家罗伯特·弗罗比舍为一位年长的成名作曲家担任书记员;20 世纪 70 年代的加利福尼亚,勇敢的记者路易莎·雷试图揭穿一起埃琳·布罗克维奇式(Erin Brockovich,指发生在美国的一起真实事件,单身母亲埃琳·布洛克维奇反抗大公司制造的环境污染,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宗民事赔偿案——译注)的阴谋;我们这个时代的伦敦,60 多岁的图书编辑蒂姆·卡文迪什被意外监禁在一座养老院中;在(将将)可以预见的未来,韩国,经过基因改造的“克隆人”星美 -451 犯下了想成为纯种人的罪行,为此接受审讯;在遥远未来的夏威夷,人类文明已经毁灭,名叫扎克里的牧羊少年不自觉地充当了人性在迷信、暴力与战争中彻底湮灭的见证人。
    • 扎克里的故事在整本书的结构中处于中心地位,除了它,每个故事读者都需要依照“1、2、3、4、5、6、5、4、3、2、1”的次序看上两次。每个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使得《云图》读上去像是一个顽固的文体大师,假扮成不同的作者以不同风格来写作。尤因的故事是古旧的航海日志体,来自笛福 (Defoe),也可能来自梅尔维尔 (Melville)。弗罗比舍的故事是书信体,可能来自艾什伍德(指英国小说家 Christopher Isherwood——译注)或其他风格鲜明的英国大师。路易莎·雷的故事是以惊心动魄而又粗砺的散文体写成,有点像格里森姆(指犯罪小说作家 John Grisham——译注)小说的模仿品。蒂姆·卡文迪什的可笑故事是个都市喜剧,非常像马丁·艾米斯 (Martin Amis) 的都市小说。星美 -451 的困境是赫胥黎式的,也有点像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而扎克里的末日之后的世界里发生的白日梦魇有些像威廉·S·巴勒斯 (William S. Burroughs) 的《红色夜晚的城市》(Cities of the Red Night)。整体看来,《云图》想为小说的可能性赋予一种冷峻的新形式。这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成就。不幸的是,这样的努力通常仅仅是“引人注目”而已。
    • 这样的作者其实非常狡猾,他以这种方式写作,会让评论家觉得如果自己不做出点回应,就会显得像个大俗人一样。所以就让我们这么说吧,米歇尔他显然是个天才。他写作时仿佛一手掌握着一个永不停止的造梦机,让他无所不能,他的野心在小说里的每一页中像岩浆一样奔涌。但《云图》是那种让作者的野心显得稍微有些可疑的小说。
    • 这部小说之所以不够成功,不是因为它太聪明,而是因为它不像作者本人那么聪明。通读一遍,会发现这些鲜明激烈的故事之间有两层明显的联系。其一是每个故事都是由另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以某种形式所“阅读”到的(弗罗比舍发现了尤因的日记,弗罗比舍的书信被雷读到,雷的故事被交到编辑卡文迪什手上,卡文迪什的故事成了星美 -451 看过的一部老电影,星美 -451 又成了扎克里的世界里信仰的一位神祗)。其二就是书中强烈的暗示:每个核心人物都是前一个核心人物的转世,这种哲学观点的基础有点像来自小说《海鸥乔纳森》(Jonathan Livingston Seagull)。卡文迪什在思考手头路易莎·雷的小说时说出了这个观点:“有一两个地方不得不去掉:比如影射路易莎·雷是罗伯特·弗罗比舍这个家伙的化身。太像嬉皮士 - 瘾君子那种‘新世纪’调调了。”当然,用自嘲作为自卫是个老把戏,但是米歇尔那么好的作家用这种把戏有点降格。
    • 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作家能说自己已经为创作一本独一无二的小说做好了准备。大卫·米歇尔却已经写成了这样一本小说——或者说几乎写成了。这样做需要放弃一切固有的人类体验,《云图》仿佛直面乔伊斯《尤利西斯》(Ulysses) 的水中倒影。乔伊斯书中在马车夫棚里发生的一幕揭示了充斥陈词滥调的散文中也隐藏着美,而米歇尔在路易莎·雷的故事中所做的也是如此。乔伊斯在全书快结束的时候写到布卢姆与迪达勒斯终于坐在一起,探索由审讯发展而来的各种叙事可能性,米歇尔通过对“克隆人”星美 -451 的无情拷问,也做了这种探索。《云图》比《尤利西斯》来得亲切友好,但不像《尤利西斯》那样充满软弱的人性。如果说米歇尔的精湛技巧往往显得有些机械,那么这种说法指的并不是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而更多是说他在文学创新方面。这本书或许极大地推动了文学的发展,也能让人掩卷深思,终结一切的事物是否已经开始运行。
    • 本文最初发表于 2004 年 8 月 29 日。
    • 翻译:董楠
    • from 纽约时报中文网 http://cn.nytimes.com/article/culture-arts/2012/10/29/c29cloudbook/